蹀躞佗城
(一)
是在若干年后,我又來到這里。
山水無言?!扒貪h重鎮,唐宋名城”的氣韻,透著隱約的熟悉。這些安靜的山與水,就像風中驀然回首的客家女子。她并不華麗,但她豐富、內斂、靈性,充滿著讓人心安的意味。這樣的所在,讓人暗含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期待。
行走古鎮,寧靜、踏實,連同一聲又一聲難以自抑的慨嘆,共同地支配著我引導著我。沒有太多包裝痕跡,也很少給人預想之外的驚奇,置身之中,彼此好像前生就已相識。而我的到來,也是為了赴一場前世的盟約。那些山與水,很懂事地濾去我的心事,讓這個在塵世中匆匆趕路的人,心甘情愿地停下了腳步。
越王廟,越王井,甚至一棵草,一片葉子,都是一個真實的存在。它們心里藏著千年往事,陌生而又熟悉,遙遠并且親近。從白天到黑夜,從開始到結束,從歷史到現實……它們在守護著這片土地。
那個黃昏,我站在夕陽的余暉中,凝望沉沉流動在青山下的東江河。我看到了它們,看到它們載著曾經的生與死、愛與夢,正在一步步離去。我聽到它們撤離時低緩的回音。
躑躇在東江邊的這條山路上,我一直在想著與道路相關的事情。公元前220年,秦橫掃六合一統江山,不久即命屠睢和趙佗率五十萬大軍兵分五路進攻嶺南。趙佗部隊是秦帝國的王牌軍,主力是由靈渠經漓水進入西江達番禺的樓船將士,溯東江抵龍川,東江兩岸崎嶇的山路上,那種戈戟交輝、云旗委蛇之勢,曾讓隨軍移民和雒越人長久地激動……
暗淡了刀光劍影,遠去了鼓角爭鳴,年輕的趙佗意氣風發,躊躇滿志。他來到嶅山腳下的東江邊,被一處三面環山、群峰秀立的地方吸引住了,盤桓良久,便決定在此筑城設治所。城為方形,城垣周長8000米,比南??ぶ嗡€早十四天完工,是嶺南地區第一個建成的縣衙,被譽為百粵首邑。遙想當年,這里應該是江水如龍、群山似虎,瘴氣終年彌漫,所有樹木幾乎都布滿了幾寸厚的青苔,密林深谷間駭人的獸叫,雒越人茹毛飲血的痕跡,仿佛就是一個最壯麗蒼涼的生命場。趙佗“與越雜處”、“以詩禮化其民”施政治邑之時,是否曾震撼于此地蘊藏的王者之氣?
(二)
在通往佗城的路上,車水馬龍。我來到百姓祠堂街,近四十座“具有秦朝大軍民間化重要標志”的姓氏宗祠,處處香煙繚繞,祭祀者行色匆匆。是在祈求先祖庇佑播遷各地的后裔?只是太遙遠了,一切猜想都可以成立也可以否定。在小巷深處,房屋和樹木稀稀落落地存在著,凌亂中透出一種潛在的秩序。房子不是用混凝土的,由石頭直接堆砌而成,但結實程度容不得絲毫置疑。一個不足萬人的墟鎮,有著一百七十多個姓氏,居然鮮有知曉它的來由,這多少有些讓人慨嘆了。孩子們則全然地一副懵懂神態,對于古鎮之外的這些事物,除了新奇和好玩,他們再就沒有別的什么感覺。至于大人們的那些感慨,他們是不能也不愿去理解了。
這個叫做佗城的古鎮,自秦代至民國一直是循州府、龍川縣治所,1942年因紀念趙佗而得名,是廣東省首批歷史文化名城。它的對于等待的耐性,已經遠遠大于它的行走的速度。這個時代已將它拋在了身后。我們是折回來的一群,我們不是為了尋找什么,我們是在緬懷自己。
(三)
多不曾想過,佗城居然藏了這樣一汪安靜從容的水。
第一次去那里,完全是因了“誤闖”,事先沒有絲毫的了解,也不存在任何的期盼,感覺自己僅僅是在走向一個平常的所在。甚至,當一位老人介紹它曾被稱作“嶅湖”的時候,我確實有些不以為然了。這般心態,很快就被眼前的景象湮沒。走在殘存的湖堤上,想象著昔日湖水三面環抱古鎮,湖心有亭臺樓閣,水漾漾地,像一塊淡綠綢布,被密密的蘆葦托舉著,輕柔而又靈性,安靜但不呆滯。每當秋高氣爽,皓月懸空,天際湖中,樹影飄移,蘆葦迎風起舞,如入仙境,也就有了游觀和冥思的價值了。
環湖堤岸有一個響脆的名字:蘇堤。宋元符元年(1098年),花甲之年的蘇轍因得罪元祐黨人被貶為化州別駕安置龍川,開始了為期一年多的嶺南生活?;潞8〕?,他很疲倦,也很狼狽,全沒有了哥哥蘇東坡來看望他時吟詠的“嶅湖湖水水澄清,最喜秋來月漾金,夜靜向渠天在水,嫦娥推到玉輪沉”的浪漫情懷,更多投注的是對民瘼的關心。當他看到暴雨泛濫淹沒良田莊稼時,決定組織民眾在嶅湖東筑石堤防水抗洪,堤長1500米,后稱之曰蘇堤。曾經的水患之地,變成了一個旱澇保收、風景秀美的所在。九百多年后我來到這里,仿佛感覺有勞動的號子在湖底涌動。遺憾的是,湖堤屢筑屢崩,明清以后湖水逐漸干涸,淤而為田,湖上之亭、樓、閣均不復存在。我站在蘇轍一定站過的那些方位上,用與他差不多的黑眼珠,打量著很少會有變化的自然景觀,我更向往的是成為一株水中的蘆葦。這些《詩經》中被稱作蒹葭的植物,讓人想起在水一方的伊人。
(四)
而這里當下的一切,與趙佗“使人上書,求女無夫家者三萬人,為士卒衣補,秦皇可其一萬五千人”(《史記》)的奏請又有著怎樣的一種隱秘關聯?
我相信趙佗興王之地是有著一種“場”的。她在層層的遮蔽中,固執地留存下來。作為一個過客,在那些步履匆匆的日子里,我感受到了她。當我試圖用語言顯示她的時候,我感到語言的蒼白和無力。
她本來就不屬于言說。這樣的一種“場”,既是一個浸透著歷史意味的地域概念,更是一種超越歷史、依托地域環境而堅持著的生存行為方式。她的務實、開放、進取、兼容的文化特質,已經越來越凸現出來。我們忽略她已經很久了。當遠行的背影越拉越長,一種帶有童年屬性的質地開始顯現。我們終于發現,多年來苦苦尋覓的,正是我們已經放棄了的童年。你的,我的,人類的童年。
“越人未必知虞舜,一奏薰弘萬古風?!壁w佗的精氣神一直留在了這片土地上,我相信那些遠行的人終究還會回來尋找,意義將在尋找的過程中重新煥發。
在紛擾的市聲中,我想象著趙佗這位衣袂飄飄的嶺南人文始祖,他端坐佗城六年之久,時常一言不語地打量著這里的山水。然后,他淡淡地轉身離去,只留下一個背影,留下一片氤氳的氣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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